原载于社群杂志《方圆》2024年2月刊。发布于2024年2月9日。
封图于2024年7月10日拍摄于天津市天津站。

过冬天

2019年的冬天,我休学,和小枫住在一起。
小枫是2019年的最后一天搬来的,那时我租住在一座县城的市中心,从地图上看,这里只是一片语焉不详的空地,只有实地探访,所有的一切才会展示出来。老人们说这里是老教育局宿舍,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。外墙红绿相间的颜色是去年新漆的,单元楼前的菱形地砖、晾衣架和太阳能排水管是一直都在的,它们和空中杂乱的电线一起,构成了这片城中之城。
我去火车站接小枫。不成形的雪花从天空上悠悠飘下,折射着路灯的光线,形成一道虚幻的光柱,投射到柏油路面上。车站广播响起,来自苏州的火车正点进站,出站口前变得躁动起来。在黑车司机们的拉客声中——我看到小枫从出站通道里走出来了。
我朝小枫招手,小枫正在把车票插进闸机,低着头,错过了。我向小枫走去,想起课本里的苏州园林,于是想问问小枫关于苏州园林的故事,结果话到嘴边,却变成了:“我要帮你提一下箱子吗?”
次卧已经空了出来,我找来新的褥子和床单,送来散发着太阳香气的枕头和被子。我带着小枫熟悉了一下不大的家,告诉她门外弱电箱里有备用钥匙,客厅中间的墙插烧了不能用,衣服不够可以找我来拿。最后我问,要吃点什么吗?
小枫说她已经吃过了,在火车上。
我们互道了晚安,2019年就这样过去了。

第二天是元旦,小枫看起来脸色好了很多,想在附近转一转。我陪着她在百步九折的社区里寻找每一处出入口,起初我还担心小枫会在这座巨大迷宫里迷路,后来才发现原来路痴只有我自己。小枫朝我招手,告诉我她在一段院墙上发现了一扇可疑的木门,在门之后,则是一条更大的街道。
在城中村,街道就是市场。这里有店铺门头,也有地摊小贩,有刚出炉的南京灌汤包,也有半卡车待人挑选的外地柑橘。水泥铺装的路面有些钢板补丁,每有车辆驶过就会发出巨大的碰撞声,短暂盖过周围鼎沸的人声。就是这样的一条街道,我和小枫混在喧闹的人群中,走在摊位与摊位之间。
小枫突然停住,蹲下身子,伸出手捏了捏摊位上的土豆,然后转过头,问我,家里都有什么食材?
我不太会做饭,家里没有太多原食材。小枫点了点头,若有所思的样子。我很少在那条街上买过东西,那天上午是我第一次认真逛这里。小枫一边挑选食材,一边教我挑选的要诀。回到家,冰箱不再空荡荡的。小枫说,今天就吃土豆炖牛肉吧。
那天中午,小枫向我展现了她在做饭方面的惊人天赋。在厨台前,小枫俨然一副大厨模样,表情严肃,手上的动作却游刃有余。我舀够了两人份的米,淘好,倒进电饭锅。灶台喷出蓝色火焰,刮过黑色锅底上的微小凸起,溅起点点金黄火花,催化着锅内食材发生好吃的神奇反应。电饭锅发出的“呜呜”声渐小,“啪”的一声,开关跳起,红灯转绿,香气溢满小屋。
在餐桌上,我请小枫教我做饭,小枫含着勺子笑了,说,好啊。
于是小枫就开始教我做饭。

春节将至,天空中开始飘起了真正的雪花。普通的一天,小枫烧了南瓜粥,正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找电视剧。“滑雪场开业了,要去看看吗?”我问小枫,小枫从沙发上坐了起来,问什么时候去。我看了看时间,说,就今天吧。
滑雪场是今年新开业的,修在县城北面的小山上。那天不是周末,人并不多,偌大的场地有些空旷。借来装备之后,才发现我们两个人都不会滑雪,于是滑雪很快变成了在雪地里打滚和打雪仗。玩到尽兴,天色已经有点暗下来了,我们急忙跳上返回市区的末班车。车辆循着山路萦绕在高脊和低谷之间,落日的余晖在西边的天空上若隐若现。
车内人不多,没有开灯,每当经过路灯时,车内都会暗暗地亮一阵。柴油机的震动从脚底传来,积雪路滑,汽车几乎是怠速行驶,震动频率稳定又催眠。小枫已经把脑袋靠了过来,似睡又醒。我摸出手机,刷到了许多关于武汉、华南海鲜市场和不明原因的肺炎的新闻。
回到家,晚上七点半刚过,小枫在阳台侍弄昨天买的盆栽。“阳台有点太空了。”小枫这样说过。我打开电视,北京台在播新闻。水开了,我起身去提水壶,兑了杯温水握住手上。小枫从阳台上抱回来一盆多肉,小心地放在茶几上。多肉长势很好,一股生命的鲜活气息在小屋里盎然开来。

普通又熟悉的日子,到此终止。
我这里离疫区很远,也并非大城市,我们本以为这里不会受到波及,但突然出现的确诊病例还是打破了这里宁静的日常。过年前,小枫买了袋五十斤的大米,加上冰箱里满满的蔬菜和肉,那张“出门许可证”不必被频繁的动用。只是,封城时的日子好像被压缩过一样,模糊到失真,没能留下多少清晰的记忆。
春天来了,小枫要走了。
前一天,我陪小枫去了市医院做核酸,两百一次,八个小时出结果。“发热门诊”的牌子油墨未干,挂在一间仓促搭起的板房的墙上,在这间蓝色板房里,小枫和我的核酸报告依次打印了出来。纸片还带着些热度,打印区域没有对齐,有些斜斜的,右上角的字艰难的显现出来:
“质检合格,省内参考。”
小枫登上了南下的列车。发车铃声响起,工作人员在催促我赶快出站。走出车站,面对比记忆中安静许多的火车站广场,我感到一阵恍惚。就在刚刚,小枫在站台上认真的抱了我一下,告诉我她以后会回来找我玩的。
这就是最后的故事。

很久之后,我想起滑完雪的那天晚上,我在被窝里刷着知乎上的一个问题:“如果中国再经历一次非典,我们会比03年应对的更好吗?”那晚我刷到很晚,最后安心的睡着了,没有想到后来的故事。如同我即使已经与小枫失联很久,也依然会想到小枫,只是我总是起疑,送完小枫后出站时,到底有没有人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朝我招手,而我正在低头把车票插进闸机,没有看到她。过去的事情不会再有答案,但如果确实有人在朝我挥手,我应该会走上去,朝她挥一下手里的车票,然后告诉她:谢谢你来车站接我。

二〇二四年一月六日

后记

我对这篇文章其实并不满意。我后来花了一个月时间尝试修改,但是感觉太难下手,可能需要推倒重写(这一版已经是推倒重写的第三版),精力不是很够用,索性只修改了几处字句,就搬上来了。
灵感来自于我的一个梦,但是梦中比较混乱。梦里我是小枫,在苏州的“我”家中借住,我们一起开车去了上海的洋山港,我开车,在跨海大桥上压着10%的超速开130,一阵横风吹过来,我手里的方向盘似乎有自己的想法,颤抖的感觉至今犹忆。后来“我”去了西南的一个城市参加一场比赛,这个时间节点是2020年1月中旬,回来时因为疫情刚好被扣在了武汉,最终完全失踪,小枫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帮“我”照看房子。“我”失踪后,这座房子里一直盘旋着的神秘氛围渐渐消失了,梦到这里就结束了。
这个梦的内容我在22年11月15日和单项式聊过 @BCMonomial

本文中,我对这个梦做了一些(面目全非的)改编。我想表达的是一种梦碎惊醒的伤感,并把疫情带来的冲击象征性的具象化。结尾的突兀是有意为之,前面令人很暖和的描写在这一刻全部碎掉,仅剩一个拥抱以及一条空头支票可供追忆。
后记到这里就结束了,感谢看到这里,祝开心。
24.2.14